台静农:从奋争呐喊到无为而治

时间:2010-5-3 15:21:12文章作者:古远清
台静农生于1902年,安徽霍邱人。他在上世纪20年代的文坛上已有建树,后移居台湾从事教育,渐渐淡出文坛。曾是进步青年及乡土小说家1925年,台静农与同学韦素园、韦丛芜、李霁野等人组织了文学社团未名社。该社因李霁野翻译的《文学与革命》一文惹祸,于1928年受北洋军阀张宗昌迫害被查封,1931年正式解散。1928年和1930年,台静农分别出版了两本深受鲁迅影响的小说集《地之子》、《建塔者》,由此奠定了其乡土小说家的地位。台静农在北京大学旁听时,做过鲁迅的学生。直到晚年,他还清楚地记得鲁迅讲课时不似周作人死盯着讲义,而是天马行空地发挥,使学生学到许多讲义上所没有的知识。1926年7月,台静农编了一本最早研究鲁迅的专集《关于鲁迅及其著作》。1929年5月,鲁迅到北平探亲时,台静农和李霁野陪同他看望友人。1932年,台静农又陪伴鲁迅发表了震动古都的“北平五讲”。1934年至1935年,他曾协助鲁迅拓印汉石画像。对台静农20年代所写的小说,鲁迅可以说是他的知音。在鲁迅主持编选的《中国新文学大系·小说二集》中,他自己的小说入选了4篇,台静农也入选了《天二哥》等4篇。台静农的小说有浓郁的时代精神,反映了那个年代奋争上进的声音,对穷愁绝望的中国抱着悲悯的心情。赴台后对从前好似“忘得一干二净”鉴于环境的险恶,台静农后来不再写抨击现实的小说,改而从事古典文学研究。1946年,他应许寿裳(著名教育家和传记文学作家——编者注)之邀从四川来到台湾,当时给他发聘书的是台湾大学首任校长罗宗洛。1947年夏,台大中文系主任为许寿裳,台静农是中国文学史教师。1948年2月18日,许寿裳因在台湾宣传以鲁迅为旗手的五四运动,努力在祖国宝岛传播新文化、新思想,引起右翼文人的恐慌和仇视,于1948年2月18日深夜被特务惨无人道地用斧头砍死。许寿裳不明不白的死,给台大中文系师生带来莫大的震撼。台静农临危受命,于1948年夏接掌台大中文系主任。他接任这份职务,无疑需要一定的勇气,在工作策略上也必须作相应的调整,至少应吸取许寿裳的教训,不能去碰“鲁迅”这根敏感的神经。正因台静农韬光养晦,才能平安主持台大中文系20年。对台静农当年选择赴台一事,有人曾对其动机做过种种不同的猜测,比如有人认为台静农“是为了贡献教育于刚脱离日本殖民的偏远之地”。台静农听到种种传闻后,一笑置之说:“实在是因为家眷太多,北方天气冷,光是一人一件过冬的棉衣就开销不起。台湾天气暖和,这一项花费就省了。”在宝岛生活的日子里,除了谈近代人物外,台静农从不愿“遥想当年”。当年使未名社三成员丧生的“新式炸弹案”以及他接二连三所受的牢狱之灾,还有鲁迅对他的厚爱,他好似“忘得一干二净”,从不向人提及。连他早年从事创作一事,台大中文系学生也全然不知。一个狂热追求文学理想,数度因为文学刊物而出入牢狱的青年,其创作戛然而止,这究竟是为什么呢?对此,李敖在《我最难忘的一位教授——台静农的人格与学格》中所下的结论是:“台静农的牢狱之灾,使他吓破了胆,从此‘不干了’,以诗酒毛笔刻印逃世。如果真逃了世,倒也罢了,但他却逃得很无聊很无耻,他1984年与梁实秋同上台受国民党颁‘国家文艺奖’特别贡献奖,1985年又与日本人宇野精一同上台受国民党颁‘行政院文化奖’……老而贪鄙,无聊一至于斯。至于用毛笔字‘恭录总统蒋公’言论,更是无耻之极了。”李敖希望台静农像自己那样,向国民党作毫不留情的攻击,或在宝岛不顾禁令,继续大张旗鼓宣传鲁迅。但果真如此,台静农还能在台湾大学站稳讲台吗?委曲求全诚然不是战士的风格,但不可能要求人人都是战士。给师生一个自由开放的宽广天地台静农的寓所是座日式木造老屋,位于台北市温州街,他的学生路过这里时大都要进来歇歇脚。在这里,无论是国事家事、大事小事,都可放言高论。他在台大中文系的办公室大门也永远敞开着,学生进去从不要预约。对学生交来的作业,台静农总是细心批阅。他授业解惑废除填鸭式而注重启发式,授课时要言不烦,有如老吏断狱。正因为他循循善诱,待人和蔼,平易豁达,故台大中文系自台静农掌舵后,便有一个自由开放的宽广天地。有人评价说:“人人都说他无为而治,但无为而无不为;当时那一片清畅自在的生机,实在就是来自老师本身磅礴开阔的气象,醇雅豁朗的风姿,以及名士耿介清拔的修持,一种无言自化的启迪。这样的老师,如清风明月,涤人耳目,洗人性灵,自然引人瞻瞩高远,寄心遥深,而不以眼前利害得失为务。”在台湾复杂的政治形式下,虽然台静农自己的声音喑哑了,可他愿意提携那些声音仍洪亮的人去歌唱。1960年,因《自由中国》杂志遭查封而受牵连的聂华苓家中,突然来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前辈,这人便是台静农。台说明来意,希望她到台大去担任现代文学课的教席,聂华苓惊讶得不知如何回答。“不仅因为台先生对我这个写作者的礼遇,也因为我知道台先生到台湾初期,由于和鲁迅的关系,也自身难保;而我那时在许多人眼中是个‘敬鬼神而远之’的人。台先生居然来找我!我当然心怀感激地答应了。”由于换了一个环境,那时受特务跟踪的聂华苓感到自己来到另一片广阔明朗的世界,不再担心受特务骚扰,又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了。台静农的文学观无疑是传统的,但他有宽广的胸襟,因而除了介绍词学大家叶嘉莹来台大中文系教诗选,还聘请从美国爱荷华写作班毕业的王文兴教外国现代文学,所用的全是英文教材。这门课为台大中文系学生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文学视野,不少学生因此走上了创作道路,其中一些还是著名的现代派作家。保持传统中国文士的风骨台静农在台湾住的日子很长,可他仍时刻挂念着祖国大陆,并以做“中国人”自豪。上世纪50年代初,傅斯年任台大校长期间,对国文课程期望甚大,并说“中文系在台湾很重要”。他的意思是台湾受日本人统治多年,学习中文很重要。台静农无疑赞同这一意见,但他补充的另一句是“中文系在哪里都一样重要”,由此可见台静农的“中国心”。在他那书香四溢的书房里,台静农和朋友们的话题均离不开中国事、中国人。台湾解除戒严后,作家聂华苓、胡金铨、张大春等先后赴大陆访问,台静农千方百计向他们打听昔日友人的近况。当他听到巴金、老舍等人在“文革”中的不幸遭遇时,不禁悲从中来;当他得悉当年在台湾推广国语有功的魏建功已不在人世时,毫不掩饰自己的伤逝之情。他也曾想回大陆老家看看,但毕竟年迈走不动了。在台静农近九十高龄时,有关部门竟催促他搬家,这么不近人情的事使他有点惶然。台湾的一些文化名人说:“以台先生在当代文坛上所持有的精神位置来说,不要说不应要他搬,就是把整个旧房子保留下来,以后作为社会的纪念、学习的场所也是可以考虑的。很多事都叫人叹气。”可台静农还是遵命搬迁了。台静农由于创作生命短暂,不能算是非常有成就的文学家;他虽对台湾大学中文系有开创之功,但也还未成为伟大的教育家。他最可贵的,是有着传统的中国文士的风骨。1985年,台湾“行政院”颁文化奖给台静农,对其献身教育事业半个多世纪表示敬意,并做出这样的评价:早年致力于新文学创作,文风兼具犀利批判与悲悯胸襟,作品至今犹为文学批评界重视;其后专攻古典文学研究,阐扬文化精义,重要著作《两汉乐舞考》、《论两汉散文的演变》、《论唐代士风与文学》等,论断创新,精微独到,于传承文化,功不可没。这种评价是恰如其分的。台静农一生能烟善酒,不爱吃蔬菜和水果,可照样长寿健康,于1990年11月9日去世。(摘自《几度飘零:大陆赴台文人沉浮录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出版)